Nostalgia

睡帽

骑士灰烬与欧贝克关于睡帽的平淡小故事。

孤独的不死人，你是否还能安睡，安睡在谁的身边？你是否仍愿意相信，在火之末世，哪怕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看似没有意义的细小举动，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都能赋予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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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洛斯里克城深处的某一个篝火，灰烬沉默地坐在火光前休息。

灰烬注视着手中残破不堪且皱巴巴、形状难以辨认的帽子，思考这顶被自己从背囊底下翻出来的帽子究竟是什么。

原本灰烬并没有留意这顶帽子，或者说灰烬本就没有打算好好整理自己的背囊，只是坐在篝火前无所事事，先是用新学到的修理魔法修补了一下身上略有破损的盔甲，然后在准备动身回传火祭祀场前，突然想起自己在某人面前总是一副不修边幅、忘东忘西、冒冒失失的样子，才有些气馁地打开背囊，打算稍作整理，看看能不能改改自己的坏毛病。

结果是翻出来的破烂确实比自己想象中的多得多。灰烬已经忘了自己从哪里获得这顶破帽子，可能是在洛斯里克城的某个房间中拾取，也可能是在某个活尸的头顶上摘下，这顶破帽子也只是灰烬背囊里无数破烂中的一个算不上起眼的破烂罢了。

或许让灰烬注意到它的，只是它残破布料上的、让灰烬觉得和某人身上的大衣相近的、接近黑色的墨蓝色吧。

灰烬虽然知道，这顶帽子就算是回到完好无损的状态，也不会对自己的探王旅途有任何的帮助，但还是再次掏出法杖，对其施展修理魔法。

灰烬当然也明白，如果要修补这顶帽子，也可以拿回传火祭祀场，交由安德烈修补，那样做会比自己笨拙地使用并不算熟练的魔法要方便得多。

洛斯里克城上方的天空是污浊的灰橙色，像是血液在污水中被稀释和搅拌后的颜色。巡礼蝶在这样的天空中振翅翱翔，仿佛它是另一种能够从污水摄取养分的水生昆虫。而这片天空底下的灰烬，以及灰烬周围坐着的、那些生前该和灰烬没有太大区别的盔甲里的死尸，则像是沉积在水底静待被分解的腐朽之物。

灰烬只是顶着从这片天空缓缓飘落在自己头顶的粉尘，静静地看着，金色的弧光从法杖顶端冒出，再缠绕住那顶帽子。在星星点点的金光下，断裂的纤维再次连接在一起，褪色的布面又重新染上颜色。灰烬想起，那位魔法老师教导魔法时介绍过这个修补魔法的原理——倒转时间，让物体回到它曾经有过的面貌。

等施法完毕，灰烬看着手中柔软干净的帽子，不禁笑出了声——这是一顶睡帽。

灰烬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死人并不需要睡眠。灰烬从墓地中苏醒到现在，从未闭眼休憩过。

尽管如此，灰烬还是仔细打量着这顶睡帽，隔着手甲摩挲着它的布料，这顶帽子被恢复到了它曾经有过的样子，可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却没有。

灰烬抬起头，目光穿过高耸入云的层层堡垒，心里有预感，那一天很快就会再次降临。

灰烬心中产生了别的情绪，却没有顺着那股情绪继续想下去。灰烬低下头端详着被修补得看不见裂缝的睡帽，盔甲底下露出了恍惚的微笑。

“看起来修补得还不错啊……可以拿回去给老师看看我好好听课的成果。”

（二）

“……你最近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欧贝克压抑着不快，询问在课堂上频频走神的灰烬。

“老师您怎么发现的……”被欧贝克的询问从走神中拉回到现实的灰烬，不好意思地隔着头盔用羞愧又疑惑的眼神回望他，“也不算什么大事……”

“不算什么大事？你神游天际时在草稿纸上画的这些涂鸦又是怎么回事？”欧贝克有些无奈地看向灰烬手中的草稿纸，上面本该由灰烬默写他刚刚上课时教的咒语，此时却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火柴人，仔细看的话，勉强看得出画的是小人躺在床上睡觉。

灰烬注意到魔法老师的视线，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把草稿纸藏到自己身后，但是欧贝克尖锐的视线还是没从自己身上移开。

“……是这样的，我之前在洛斯里克城探索时，找到了一顶很残破的睡帽。”灰烬硬着头皮开口。“老师之前不是教会了我修理魔法吗？我试一下看看能不能把它修好，施法效果还挺不错。”

“然后呢？”

“然后我回到传火祭祀场，本来想去老婆婆那里把一些我平时用不上的装备清理掉，没想到那顶睡帽混在里面……被我不小心卖掉了……”灰烬说话越来越小声。

“哦，这还真有你的风格。”欧贝克叹了口气，他已经过于熟悉自己学生的习性，以至于对此完全不感到意外。

灰烬困扰地摸摸后脑勺，“实在有些可惜……本来想让老师看看我的学习成果的……”

“要说学习成果，你的盔甲也是你用修理魔法修复的吧。”欧贝克的目光掠过灰烬的肩甲，他记得那上面本该有几道显眼的划痕，“从这点来看，你做得确实还算不错。”在说最后一句话时，欧贝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是吗？”灰烬没想到欧贝克一眼便看出盔甲是用法术修补好的，明明自己都忘了这一回事。来自一向严厉的魔法老师的肯定，让灰烬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说回到那顶睡帽，我本来想带回来送给老师的，”灰烬窘迫地开始岔开话题，“老师最近是不是看书看太多了？感觉老师黑眼圈有点重，或许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灰烬并未发觉，此时自己说的这些话是多么自讨没趣和不合时宜。

欧贝克皱着眉头看着灰烬，他懒得和灰烬计较，“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要说黑眼圈，”欧贝克的视线穿过灰烬的头盔缝隙，停留在灰烬那发黑的眼眶上，“你自己的黑眼圈比我的要重得多吧。”

“啊？有吗？”

“……你在某些方面真是一直没什么长进。”欧贝克面对这个一如既往地迟钝的学生，也无力再多说什么。

“这不要紧。”灰烬在头盔底下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与其说是在回应老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不怎么需要睡觉。”

（三）

在灰烬不小心卖掉那顶睡帽后、在灰烬必将迎来命定之日前的某一天，传火祭祀场依旧如常。灰烬自从上次出发到洛斯里克城探索，已经多少天没有回到这里？无论是期待灰烬回来的人还是不期待灰烬回来的人，本就对时间流逝的概念感到模糊。

眉头紧锁的魔法师坐在祭祀场的角落，对着写在稿纸上的术式沉思。

虽说是他一时兴起着手研发的新魔法，这个术式无论是原理还是构造都算简单，比起结晶枪之类更为高深莫测的法术，这不过是初级魔法师都能理解和上手的一个小小魔法罢了。

只是因为这个魔法直接作用于被施法者的大脑，如果用于非敌对的目标，更需要小心谨慎，以防对被施法者的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欧贝克也不是没有思考过，在这样的火之末世，前人也有过无数深奥的研究，自己再研发新魔法是否还有意义，更何况是这种看上去没什么用处的魔法。

每当这个时候，欧贝克的脑中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他的学生那藏在头盔下的疲惫双眼。欧贝克摇了摇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他对魔法的又一次求知与探索，就像他来到传火祭祀场前也曾做过的多次魔法实验那样，本质上没什么特别。只是得益于他唯一学生的帮助——或者说灰烬作为交易对象确实信守承诺——欧贝克这次得以迈出更高阶的一步，能够自创一个小小的魔法。

在欧贝克确认完术式准确无误之际，他听见熟悉的金属摩擦声和脚步声在空旷的传火祭祀场中响起。

“你来了。”

“……抱歉，我本来打算在这次出行找到新的卷轴，可是进展不是很顺利。”灰烬似乎仍未从旅途中缓过来，声音比平常更显疲惫。

欧贝克愣了一瞬，他没想到自己学生回来见到他，第一反应是要向他道歉。“你不必太过心急。在你之前带回来的卷轴上，还有几个魔法我没有教给你，你不妨先学会那几个魔法？”

灰烬抬起头，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简单地应允了老师的提议。

灰烬没有和欧贝克开口提起，灰烬本打算在这次出行再找到一顶睡帽，只是一直找不到，而且上次的经历实在过于丢人，自己对睡帽的执着又显得过于幼稚，让灰烬羞于再次和他讨论睡帽的事情。

“在那之前，我有一个请求。”欧贝克在短暂的停顿后开口，“能否请你作为我新研发的魔法的试验对象？你放心，我已经反复确认过实验方案，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作为交换，我会把这个魔法免费传授于你。”

“好啊。”灰烬答应得很干脆。“这是什么魔法？老师您已经能自创新魔法了，真是了不起！”

欧贝克隔着灰烬的头盔都能看到，此时灰烬眼睛里闪烁着光，欧贝克别过脸去，没有直视对方，“这只是我一时兴起研究出的一个很小的魔法……”

“这是催眠魔法，对敌对生物和非敌对生物都能起作用，让对方昏睡一小段时间。”

欧贝克注意到灰烬愣住了，“我再次向你确认，你真的愿意成为这次实验对象并学习这个魔法吗？我不确定这个魔法是否会对你有帮助。”欧贝克的语调显得很平静，至少听上去是如此。

愚钝如灰烬，也该明白这个魔法与睡眠有关，不是什么巧合。

“我愿意啊。”沉默许久后，灰烬轻快的声音在传火祭祀场沉闷的空气中回响，“既然是老师您研发的魔法，一定是能派上用场的。”

（四）

欧贝克在为灰烬讲解完催眠魔法的原理和术式后，便准备开始在灰烬身上试验其效果了。

“我刚刚有提到过，施展这个魔法时，离被施法者的头部越近，施法成功率越高。”欧贝克的语速比平时慢一些，他在思考怎样的措辞才能让接下来的步骤显得不那么……奇怪。

“所以，为了提高实验的成功率，也为了节省你的时间，我可能需要在施法时把手搭在你的头上。”

“没问题。”灰烬依旧答应得很爽快。

出乎欧贝克的意料，灰烬开始解开头盔上的卡扣，把头盔摘了下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学生的脸罕见地完全暴露在他面前，这令欧贝克说话时感到些许不自在。

“您不是说要提高实验的成功率吗？那自然是摘掉头盔会比较好吧？”

灰烬的脸仍残留着漫长又艰险的探王之旅所带来的疲劳，只是此时浮现出一丝与沉重命运不相符的轻松与狡黠。

灰烬抬头与魔法老师对视，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开口：“老师施法时也把手套脱掉如何？”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魔法罢了。”

“我也只是想让您做一件小事而已。”

欧贝克直视着灰烬的眼睛，明白这个平常看起来并不聪明的学生应该是看破了什么。

作为对灰烬的奖励，欧贝克顺应请求，脱下了手套。

灰烬看着手套从欧贝克的指尖褪下，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细看还带着薄茧和细小伤痕的手。

灰烬在学习魔法上确实不聪明，但与人战斗的经验还算丰富。就算欧贝克仍未向灰烬直接透露，灰烬也能看出那曾是一双杀人者的手。

灰烬揉了揉平时压在头盔底下乱糟糟的头发。这颗脑袋也曾在无数次冒险中受到致命的伤害，头骨碎裂，脑浆迸射，灰粉的脑髓和殷红的鲜血曾掩盖过头发和皮肤本来的颜色。

灰烬闭上眼睛，平静地将自己曾经沾满鲜血的头颅，伸到一双曾经沾满鲜血的手掌下，把自己平日深藏的要害暴露给对方，只为让他试验一个他新研发的魔法，还是一个会让人短暂失去防卫能力的魔法。

欧贝克的学生此时不需要战斗，只需要睡眠。

欧贝克把手搭在灰烬的头上，咏唱起催眠魔法。

宽厚的手掌，轻缓的咒语，共同编织成他为灰烬专门制作的睡帽。

欧贝克明白，他的学生很冒失，做了很多蠢事，但也带来了很多奇迹，灰烬总有一天要去完成使命。

灰烬也明白，一觉醒来，这个世界不会因为短暂的睡梦而改变。甚至这段咒语，和有强大攻击力或者其他更有实战意义的魔法比起来，显得无足轻重。

但是对于灰烬来说，或许只有在这个两人小学院里，才能享有如此安稳做梦的时光。

灰烬沉沉地睡着了。

原本搭在灰烬头顶上的手掌，缓慢地移至灰烬的脸侧，如同柔软的睡帽从贪睡的孩子头上滑落。